破解“鐵基費托合成世紀難題”,實現(xiàn)零碳制氫,兩天連續(xù)在《自然》和《科學》上發(fā)表重大成果,年內至今發(fā)表多項研究,其中包含4篇NS正刊……2025年,馬丁課題組在科研的質與量上雙雙登峰,令人矚目。
打開馬丁課題組主頁,簡潔雅致的設計感撲面而來。“Gallery照片”里的課題組“全家?!?,每半年一張的合影,定格了燕園春景秋光,也記錄下笑意里滿溢的松弛平和。若細看,才會發(fā)現(xiàn)習慣站在人群邊緣的馬丁,他正與學生一同瀟灑爽朗地大笑。

馬丁課題組主頁合照
微觀世界的精準調控,催化高效的反應;自由靈活的課題組氛圍,催化出創(chuàng)新想法;大膽探索,跨界合作,騎行、攝影、閱讀……或許正是多處點位的共同催化下,才有了這個連發(fā)頂刊、瀟灑“好玩”的馬丁。

催化,化學老生常談的話題。如果你請馬丁來介紹,更形象、易懂。騎行是課題組的共同愛好,他指了指身邊的山地車:
“打個比方,一開始,我們要騎行翻過海淀西山才能到達山那側的溫泉鎮(zhèn),這很艱辛。但有了催化劑后,我們就不必翻山越嶺,省下體力能耗。”
馬丁的研究領域是多相催化。多相催化反應是現(xiàn)代化學和能源工業(yè)的核心支柱,緊密關系國計民生。開發(fā)高活性、高選擇性和耐用性催化劑,是實現(xiàn)綠色低成本能源化工的關鍵。
催化研究像在黑盒子里摸球,千百次嘗試中“摸”到一次成功的反應,便能設計新的催化劑。但在馬丁眼中,更高層次的追求,是在分子-原子層面精準了解微觀反應過程,精雕細琢、理性設計,打破常見的提高A性能時B性能降低的“蹺蹺板”效應,打造催化劑“多邊形戰(zhàn)士”。

時代感,是馬丁科學探索的審美,而且是以基礎研究的機理突破,來追求對現(xiàn)實應用產(chǎn)生價值。隨著全球能源轉型成為人類共同面臨的迫切課題,以及我國“雙碳”目標的提出,馬丁將科研目光精準投向于此。近年來,他的課題組圍繞“傳統(tǒng)能源”和“新能源”關鍵詞,逐漸凝練出三個核心攻關方向——破解氫能制備難題、重塑碳循環(huán)路徑、推動廢塑料資源化。
三個方向的內在邏輯共同指向人類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的核心路徑。開辟新能源道路與優(yōu)化現(xiàn)有能源路徑兼顧,前瞻探索與現(xiàn)實應用并重,展現(xiàn)出全面而深入的科研布局。
“做科研要敢啃硬骨頭,但不是所有的硬骨頭都值得啃。”馬丁說,“要解決時代賦予你需要解決的重要科學問題。”
今年馬丁團隊成果的“井噴”驚艷科學圈,但所有科學故事并非一夕寫就。每一項高水平發(fā)現(xiàn)的背后,都是長達數(shù)年的潛心研究。
馬丁最早關注氫氣制備是在2014年。那時,氫能領域研究者寥寥。產(chǎn)氫用何種媒介,什么樣的催化劑,如何控制反應過程,能促進氫氣儲存和釋放反應時的各種性能?馬丁覺得這是個“很好玩、也很有未來”的科學問題,他帶領團隊展開了多路徑的大膽探索。
科學的進展總是從大量的失敗中找出為數(shù)不多的成功。直到2017年,團隊創(chuàng)新性地開發(fā)出鉑-碳化鉬雙功能催化劑,成功在低溫下實現(xiàn)從甲醇和一氧化碳出發(fā)的高效制氫,該成果當年入選“中國科學十大進展”。2021年后,團隊再次取得關鍵進展,創(chuàng)制了全球首例兼具超高活性與超長穩(wěn)定性的水氣變換制氫催化劑,為推動綠色氫能規(guī)?;瘧玫於▓詫嵒A,于2023年榮獲國家自然科學獎二等獎。

真正的爆發(fā)出現(xiàn)在今年初。2月13日、14日,團隊兩篇文章連日“背靠背”登上《自然》與《科學》,雖同屬制氫領域,技術路徑卻截然不同且形成互補。前者的核心在于利用稀土改性催化劑,“就像給一把鋒利的菜刀穿上一件特殊的防護衣,防銹耐損,延長其使用壽命。”后者則聚焦“零碳”制氫,在溫和條件下實現(xiàn)高通量氫氣制備的同時,二氧化碳零排放。
《自然》這項成果的第一作者、博士后高子睿,自2018年讀博起便專注甲醇-水重整產(chǎn)氫課題。文章投稿時曾被拒絕三次,審稿意見返回后,馬丁判斷方向可行,鼓勵大家在完善實驗數(shù)據(jù)的同時,再向深挖掘科學機理。
“馬老師常教導我們,做多相催化,第一等是發(fā)展新反應,第二等才是優(yōu)化現(xiàn)有路徑。要敢想,只有敢想才敢做。”
高子睿說,馬老師對科學問題的高要求,讓他與同門深切體會科研探索不斷向深處挖掘的過程,個中妙趣,艱辛與甘甜相伴相生。
正如氫氣制備課題一樣,馬丁團隊一旦“鎖定”住一個重要科學問題,就不斷縱向深化:提出構想,驗證策略,并希望最終推動其走向實際產(chǎn)業(yè)化應用。
廢塑料化學升級解聚作為新興領域,也是“摸著石頭過河”。在經(jīng)過幾年原創(chuàng)研究后,2022年,團隊在Chem期刊上發(fā)表前瞻性文章,提出一種塑料廢棄物轉化為高附加值化學品的催化策略。今年6月,他們在《自然》上發(fā)表研究成果,提出一種創(chuàng)新方法,成功將8種常見廢塑料的混合物轉化為原始化學成分或其他有用原料,破解傳統(tǒng)廢塑料回收中混合物處理的難題。
今年10月末,費托合成突破性工作,則堪稱一次漂亮的“短沖刺”,投稿到接收僅用了兩個月。然而,迅捷一擊的背后,是團隊在C1化學領域長達十多年堅持探索、積淀認識,最終才在一個戲劇性的發(fā)現(xiàn)中,捕捉到異常現(xiàn)象——通?!罢匊u色變”的鹵素可能顯著提升某些反應性能!團隊果斷決定,圍繞此路線設計實驗,驗證優(yōu)化。
馬丁團隊與合作者最終發(fā)現(xiàn):在反應氣體中加入百萬分之一濃度的鹵素化合物,能像撥動“電子開關”一樣,精準調控催化劑的表面狀態(tài),成功將二氧化碳副產(chǎn)物從傳統(tǒng)工藝的30%左右大幅降至1%以下,逼近“零碳排放”,同時將高附加值烯烴產(chǎn)率提升至85%以上。

《科學》新聞欄目對該研究進行專題報道
費托合成一直是我國煤化工和合成氣化工的重要支柱,但始終面臨CO2排放高的問題。過去數(shù)十年,全球研究者為此傾注大量努力。費托合成發(fā)現(xiàn)百年之際,這項被學界與工業(yè)界評價為“令人驚訝的”“對化工領域直接見效”的成果,像是自然科學對人類執(zhí)著探索的珍貴回響。
對馬丁團隊而言,那些閃耀在頂刊上的成果,那些為全球能源轉型提供的中國方案,正是他們在科學求真之路上大膽探索的里程碑。下一個難題,已在他們的視野之中。
北京大學化學與分子工程學院A座五層,身材高大,常穿著休閑polo衫和牛仔褲,講話幽默風趣的馬丁日常出入于此,在學生們眼里,他非?!敖拥貧狻?,辦公室內、樓道里,無論組內組外的學生,馬丁都愿意與他們興趣盎然地聊上幾句。
馬丁課題組的氛圍從來不沉悶。每周兩次的組會上,課題組成員們輪流分享進展,不同方向間的想法常神奇地互相“催化”。平常,馬丁就坐在大家中間,當敏銳地“捕捉”到值得深入的點時,他便興奮地站起來,大步流星走到臺前去和學生互動探討。有時,由一個點發(fā)散開,馬丁講到多相催化領域幾個方向的起起落落,描繪未來大勢之趨,洋洋灑灑的講述,遠超一般文獻的容量。

馬丁與學生交流
這個科研團隊形容自己的氛圍特色是“團結緊張,嚴肅活潑”。在多相催化的總體框架下,大家結合自身興趣選定不同方向開展研究,待在實驗室的時間相對靈活。信任年輕研究者們的自驅力,推進關鍵問題時隨時可以來一場高強度深入討論,這樣的模式,反而巧妙地引導出了更高的科研投入度與團隊向心力。
自在的氛圍,催化想法的自由交流。
一次,馬丁在珠海參加化學年會,晚飯過后,言談尚未盡興。他拉著合作老師和學生們鉆進一家咖啡店,一邊喝著冰咖啡,一邊聊起電子顯微學表征的某項工作。討論中,靈感來了,他們隨手拿起桌子上的餐巾紙,記下一些關鍵詞。后來憑借這張紙上的思路,一篇漂亮的綜述性文章產(chǎn)生。
馬丁很享受這種思維交流過程。他的學術視野從不囿于多相催化,乃至不限于化學。在他看來,和朋友打交道時,了解對方如何思考問題、如何解決問題,或許對解決自己眼下的問題有事半功倍的效果。
“現(xiàn)在的科學問題需要不同領域的人來合作?!瘪R丁常關注不同領域的研究,也??缃绾献?,
“這個時代,單打獨斗的獨狼也許存在,但非常之少。所以,我們應該建立自己的學術朋友圈,把每個人的優(yōu)勢都調動起來,合力解決科學問題?!?/span>
縱觀馬丁團隊的成果,處處可見廣泛而持久的合作印記。課題組以開放平和的心態(tài),積淀深厚的科學優(yōu)勢,以及坦誠相待的交流助力,種種魅力將“科研合作”醞釀成了一種充滿溫度的“學術朋友圈”。
科學需要碰撞,正如催化劑離不開活性位點。
未名湖畔四季景色皆宜,往來者也常別具發(fā)現(xiàn)美的眼睛,拿起手機記錄人文與風物。馬丁也常是其中一員,日常工作之余,他喜歡在校園里走走。他朋友圈最常見的,就是九張風景圖配文“走一圈”。
“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做化學,了解其他東西有助于理解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行的?!?/span>這位科學家有著相當多元的生活愛好。“每一個人術業(yè)有專精,但愛好興趣亦是人生風景。”
近兩年,馬丁在高產(chǎn)忙碌之余依舊活躍地行萬里路,丈量和欣賞這個世界。帶著學生前往歐洲實驗室科研交流的間隙,他在城市公園和高地跑步;每年抽幾天時間,川藏、滇藏、丙察左線上,他也是資深戶外驢友一枚。九圖依舊,只不過配文常變成了:“跑一圈”。

馬丁在西藏旅行過程中跑步10公里
他的辦公室外掛著一幅騎行主題海報:“Let's run away”,圖上騎行者的背影向著夕陽染紅的山路前行,鼓動著向前探索的氛圍。有時他就和學生們在海報前的空地上調試公路車,課題組的學生都知道,馬老師約你談事情,很可能變成一場西山放風騎行。
馬丁自己酷愛攝影。馬丁課題組的主頁,科學成果圖、實驗室logo、內容字體、排版布局等視覺呈現(xiàn)簡潔舒適。組內成員準備畫實驗成果圖時,他也會友好地提出配色方案提議。

2019年,馬丁和學生一同游四姑娘山,圖片為馬丁拍攝
主頁圖集除了大合影外,更生動的是課題組師生一同外出參加學術會議間隙的生活記錄。2022年,在大理正好碰上采茶時節(jié),馬丁興起,便帶著學生一同去山間茶田里采茶,又向茶農(nóng)請教學習制茶。那些親手烘焙的茶葉,現(xiàn)在還珍藏在課題組的玻璃罐里。

2022年,馬丁和學生們在茶園采摘茶葉
馬丁閱讀涉獵很廣,人物傳記、歷史、社科經(jīng)管,乃至于《太平廣記》等古文小說?!拔耶斈曜x書的時候,老師一看到我讀這些風格很不搭的書也很疑惑,覺得我又在看閑書?!贝送?,馬丁與故宮博物院還保持著長期合作,多年來積極參與文物研究與保護工作。作為故宮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與傳承實驗室學術委員會的委員,在化學領域內積累的經(jīng)驗讓他能夠在文保相關的科研項目中貢獻出自己獨到的見解。

馬丁和課題組一起在四川藏區(qū)新都橋爬山
作為一門實驗科學,化學無疑需要相當可觀的時間投入,等待、尋找新的現(xiàn)象,但馬丁認為投入量也有邊際效應。在他的觀念里,科學需要“思維”,張弛有道的狀態(tài)下,方能有所突破創(chuàng)造。
日常在北京,他也時常約學生們一起徒步、登山。學生自嘆不如地發(fā)現(xiàn),每次馬丁的體力相當充沛,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。路上遇到自然景觀或歷史遺址,他便興致勃勃地和大家聊起來,馬丁龐雜的知識容量,更增出行閑趣。
“其實像做科研一樣,騎行、爬山的時候,有人慢一些,有人快一些。爬不動了,就停下歇一歇,其他人在一旁鼓勵你,相互合作,最后大家都爬上去了,都鍛煉到了。”
生活興趣和科學世界,在馬丁風趣的語言里,又融會貫通了。
“一聲驚雷過后,空氣里的氮氣和氧氣經(jīng)過一系列的反應,最終變成硝酸。硝酸隨雨水落下,和土壤中的物質結合,化作植物可吸收的氮肥。一百多年前,哈伯因發(fā)現(xiàn)氮氣可以和氫氣合成氨氣,開創(chuàng)了人工合成氮肥的全新歷程……”
這是化學與分子工程學院為大一新生開設的“今日化學”系列講座課,馬丁正在以“合成氮肥”為題講授。催化現(xiàn)象的歷史與前沿,在他風趣幽默、縱橫捭闔的講述中,連成一張科學發(fā)展的精彩網(wǎng)絡。
“雖然只是一節(jié)內容,但這課我一直仔細準備,每次更新些前沿的、有意思的問題,早些激發(fā)年輕人對科學的興趣和幸福感?!?/span>他狡黠一笑,“當然了,如果能吸引一些學生加入課題組,那就更好了?!?/span>
教學對他而言,是另一種形式的催化反應。他驚喜地發(fā)現(xiàn),本科一年級同學們的想法常常與頂級期刊上的思路不謀而合。在他的實驗室里,某個偶然的異常數(shù)據(jù),可能開啟全新的思路,學生們常由此發(fā)現(xiàn)新的感興趣的問題,并嘗試提出新的解決路徑,即便只是個很天馬行空的雛形,馬丁也相當珍視。
“他們能夠啟發(fā)到我?!瘪R丁很認真地說,“只要能夠激發(fā)學生們對科學的興趣,我們普通人也可以做出非凡的科學。當然天賦也重要,但你要激活他對自己的天賦的使用,他才有可能走進去?!?/span>
“我覺得培養(yǎng)學生最重要的,一是思維方式,二是找到重大問題并解決的能力。能夠實現(xiàn)老師想法的學生絕對是好的,但我希望培養(yǎng)他們有更多獨立思考、創(chuàng)造的能力。”
相比于給出具體的解決路徑,由學生按圖索驥,馬丁更像是展開一卷廣闊科學地圖的人。他的在場,為自由輕快的思維碰撞添加了“催化劑”。
在畢業(yè)典禮上,馬丁鼓勵年輕科研者做“吃魚頭的人”——敢于探索無人區(qū),而不是一味跟風,也寬慰大家“保持樂觀的心態(tài)與謙遜的態(tài)度,正確對待未來的起起落落?!?/span>
站在科學高峰的馬丁,依然保持著那份最初的好奇。他的世界里,催化不僅是改變反應路徑的科學,也是觸摸未知大千世界的橋梁。每一次實驗,每一次討論,每一次或走或跑的遠行,都在為這個世界催生新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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